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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切悼念我的学生戴宗阳■胡祖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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惊闻噩耗年9月26日的下午，由上海开往安庆的高速列车正缓缓驶入马鞍山东站。我和妻身背挎包，手推行李箱，走到车门边等待下车。突然手机响了，我于手脚忙乱之中心生厌恶，但又不能不接。掏出手机查看，屏幕上显示“鲁梦飞”三字。
列车停站，车门打开，我一边推着行李箱朝外走，一边问她有什么事。
“胡老师，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。”鲁梦飞说，语调有些沉重。
“什么不好的事？”
“戴宗阳去世了。”
“什么？戴宗阳去世，怎么可能呢？”我吃惊地伫立站台，“他什么时候去世的？”
“据说是昨天，今天上午刚刚火化。”
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呀，竟然这么早就去世了，我惋惜地直跺脚。
戴宗阳这届学生是年7月初中毕业离开七中的，到去年已15年。当时他们都是15、16岁的孩子，到年也不过30、31岁左右。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离世，实在太可惜了。
霎时间，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可爱的小班长那是年的下半年，新生刚刚入校。我作为班的班主任，对这帮学生还不是很熟悉，便按照小学送上来的学籍表，暂时拟定了2个班长4个小组长。戴宗阳就是其中的小班长。
周末全校打扫卫生，要进行检查评比。教室卫生我让副班长去负责，而环境卫生难度比较大，则交给戴宗阳负责。环境卫生是打扫教师办公楼的走廊和楼梯。一到四层都要打扫，面积大，点位多，任务显然要艰巨些。
我提醒戴宗阳：“不可只顾一个人打扫，要学会动员大家一起动手，能行吗？”
戴宗阳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答道：“行！”
班长必然要比普通同学辛苦些。他首先要把任务分配到各人头上，然后分开打扫，各负其责。中间他要上下楼层检查。个别同学自觉性不强，你不盯着他，他就拿着扫帚贪玩，所以要经常去督促。每层楼道每个楼梯他都要跑到，上上下下要跑无数趟，是够劳累的。
一个小时之后，卫生打扫完毕，戴宗阳下楼来叫我去检查。看着面前的小班长，胖乎乎的脸庞上挂满汗水，额头上还有些许污渍，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喜悦。没错，这是一个能吃苦的孩子。
检查完环境卫生，和戴宗阳一道回到教室。教室的卫生也都打扫完毕，他锁好教室门，背起书包一路小跑着下楼回家。
戴宗阳出身平民家庭，父母在菜场做售鱼生意，靠劳动维持一家人的生计。耳濡目染，他也与生俱来地带有劳动人民吃苦耐劳的品质。作为班干部，首先要具备肯吃苦的精神，还要有肯牺牲肯奉献的精神。这样，才能够为同学做好服务工作，将来长大成人，也才能成为栋梁之才。
新生入校之后挑选班干部，我从来都不是只盯着那些学习成绩第一名的人。而是通过各种班级活动，观察哪些人最能吃苦。在这些能吃苦的同学中选择成绩中上等者，交给他们工作，指导他们做事，树立他们在同学中的威信。一个月之后再通过投票，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推举到班干部的位置上。
面对挫折那天早读我有点私事，到校可能要迟一些。之前对戴宗阳作过交代，让他管好班级纪律，协助英语课代表上好早读课。
英语课代表带领同学们读书时候，戴宗阳像小老师一样在班级来回巡视。当他走到W同学后面，看他正在埋头抄袭别人的作业，英语书还没打开，就悄悄走上去，将他的作业本，连同抄袭的本子一道拽过来。
W同学猛吃一惊，回头看看是戴宗阳站在身后，便恼羞成怒，跳起来就要抢夺他手里的本子。特别是被抄的本子，可不能被没收，否则那位同学要怪罪他的。但是戴宗阳个头比他高，力气比他大，他把本子举得高高的，W同学够不着，急得破口大骂。
戴宗阳被骂得一头恼火，对着W同学的左腮狠狠摔去一个耳光。W同学没占到便宜，便疯了似的窜上去，抱住戴宗阳又咬又踢又抓，两人扭打在一起。班级一片混乱，没有人读书了。几个男同学上来合力将他们拉开，早读才得以继续。
我回来听说了此事，非常吃惊。戴宗阳对班级工作很负责任，怎么可能和别人打架呢？我把两人叫到办公室。W同学两手背在后面，昂着头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。戴宗阳脸色灰暗，眼帘下垂，神情非常痛苦。
我问戴宗阳：“究竟是怎么回事？慢慢说。”
我不想在他的心坎上再扎一刀，所以说话的语气比较和缓。
戴宗阳还没张口，眼泪就像山谷中的洪水奔涌而出。他朝湿淋淋的面孔抹了一把，抽泣着说：“是我错了，我先打他的。”
不等我批评，他首先承认了错误，我还能再难为他吗？便安慰道：“你是代替我管理班级，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，不要太伤心。至于你打了他，那是他激怒你在先，以后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就行了。班级工作还要大胆做下去，不要有什么顾虑。”
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块皮破了，上面还有凝固的血迹，便拿起他的右手问：“你的手是怎么破的？”
他支支吾吾地说：“是在桌上擦的。”
“不对，擦的是条痕，你这明明是被指甲抠的，是不是W同学抠的？”
见掩饰不过去，他才默默地点点头。嗨——这孩子，自己受到伤害不说，还要替别人打掩护，企图减轻他的罪责，还真是少见。
我一把拽过W同学的手，发现他的指甲竟有半公分之长，便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剪刀，往桌上用力一拍，大声命令道：“马上给我剪掉！”
W同学乖乖地拿起剪刀，到旁边去剪指甲了。我嘱咐戴宗阳到洗手间去洗洗脸，调整好情绪，再到教室去上课。
周三下午教师政治学习结束，我刚走出会议厅大门，一直等在外面的戴宗阳满脸愁容地走上来，肯求道：“胡老师，你重新找个班长吧，我不想当了。”
“怎么忽然不干了呢？”我诧异地问。
“当班长事情多，好累。那些好讲话的人，我管他们又不听。上两节自习课，班上乱糟糟的。那些调皮的同学在班上乱跑，用小纸团砸前面的同学，引得前后同学对骂。我叫他们上位，没有一个理睬的。”说着，眼泪似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。
我非常理解戴宗阳的难处，却仍旧冷静地说，“我可以找一个人来顶替你的班长。那时候你成了普通同学，发展团员、评先进等等，都没有你的份了，你不会感到失落吗？”接着话锋一转，诚恳地挽留道，“班长还是要当的。当班长就是为人民服务噢！班级工作需要有人来做，你不做他不做，谁来做呢？至于工作比较累，同学不听你的，这都是有办法解决的。让我来想想办法，好不好？”
戴宗阳不好再推辞，懂事地说：“好吧，那我就再干下去，要是哪地方做的不对，请老师直接指出来。”
“好的。你的担子确实有些过重，需要减轻一些。以后有关抄写的任务，就不要你做了，我来找张星宇。他的字写得好，学习成绩也不错，让他来承担抄写任务。杨京城是体育委员，身体好，有力气，除了做操整队，还可以帮你拿拿粉笔领领材料。班级纪律由盛磊来管。你只要督促他们把各自的工作做好就行。这样安排怎么样？”
戴宗阳连说可以，然后满怀信心地向教室走去。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。这是一棵好苗子，可不能半途而废呀！
调换座位某日，S同学的母亲来到我办公室，要求给她儿子调换座位。她说儿子听力不好，坐在后面听不清老师讲课，要求调到前面去坐。
S同学一贯不遵守纪律，干扰老师讲课，影响同学学习，大家意见纷纷，迫不得已我才把他调到后面的。现在再把他调到前面去，恐怕又会引起班级的波动。况且班级没有多余的座位，他坐到前面，必然有人要坐到后面。谁会这么傻，愿意从前面调到后面呢？
但家长的要求又不能置之不理。早读的时候，我在班级说了此事，希望大家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，自愿和他对调座位，当时却没有一个同学站出来表示。
早读下课了，戴宗阳来对我说：“我和S同学调换座位吧。”
“你换?”我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，“你坐到后面能行吗？后面看不清，纪律又不太好，不怕影响你学习吗？”
戴宗阳是班长，每堂上下课都要喊起立，坐在后面嗓门要大，不然前面的同学听不到。而他的嗓子有些嘶哑，增大音量会把嗓子喊坏的。我不能不为他的健康考虑，他的人生之路还长着呢。
但他依然坚决地表示：“我的眼睛好，能看清黑板，有人讲话我可以制止他。”
他现在大概相信自己能管好班级了。犹豫再三，我答应了：“好吧，你作为班长，坐在后面也好掌握全班同学的情况。”
那些养尊处优的独生子女，遇事往往首先考虑的是自己，而能够像戴宗阳这样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，委实不多。
我曾经以戴宗阳为原型，创作了一篇短篇小说《想当市长的孩子》，发表在年12期的上海《少年文艺》上。
我倒不是说戴宗阳真有当市长的想法，而是说他那遇事能为别人着想的阔大胸怀，值得在青少年中弘扬。我便展开艺术想象，构思了这篇小说。当然，艺术并不等同于现实。
军训值班走廊里只有戴宗阳一人在值夜班。他缓慢地来回走动，尽量压低脚步声，避免惊动两旁寝室同学们的睡眠。
到基地来军训好几天了，白天又走了那么多的路，大家都很累。困倦如同潮水般地席卷而来，戴宗阳哈欠连连。他很想躺到床上美美地睡到天亮，但任务在身，岂能贪图个人享受？
我出来巡视，走到戴宗阳身边，捏捏他的衣服问：“冷不冷？”
“加了一件球衫，不冷。”他回答说。
我忽然注意到他胸前没挂排长的牌子，便问他牌子哪儿去了？他一时语塞，支吾了半天，才说是给教官没收了。近几天野外拉练，整日招呼同学喊哑了嗓子，在寝室找金嗓子喉宝，以至接班迟到，挨了教官的批评。
“好好值班，明早我去帮你拿来。”我安慰他一番之后，便回到房间准备休息。
不一会儿，突然听到戴宗阳低声命令：“一班，全部出来！”接着是同学们悉悉簌簌走出寝室的声音。
我急忙出来查看，一班的10个男生穿着睡衣，在门厅拐角站成一排。戴宗阳背着两手，板着面孔压低嗓门训道：“教官规定，只要有一人讲话，全班同学出来陪站。刚才J同学讲话，你们都要跟着一道罚站。”
军训纪律就是这么严明，站着的同学没有一个敢说“不”字。我很佩服戴宗阳的这股叫真劲。这孩子做事踏实，不敷衍不做假，但要帮他纠正方法。这是初冬之夜，又是在郊外的山头上，气温很低，个别同学开始咳嗽，站久了要生病的。
我过去假意问了几句，说：“J同学说话影响大家休息，按照基地规定，戴宗阳让你们出来陪站是对的。现在让J同学一人留下继续反省，其他同学都回去睡觉，不许再讲话，能不能做到？”
“能！”同学们低声回答后都回到寝室，只有J同学一人留了下来。
我悄悄把戴宗阳拽到我房间，对他说：“现在是九点四十，你看着门厅墙上的挂钟，到九点四十五就让J同学回去。惩罚只能是意思意思，千万不要把同学搞生病了。”
交代完就让戴宗阳出去了。过了会儿，伸头出去，看J同学已经回宿舍，我才放心地躺到床上。
第二天早晨，我找教官拿来牌子，重新给戴宗阳挂在胸前，恢复了他的排长身份。
可恶的胰腺炎最后一次见到戴宗阳，还是他婚后的第一个春节。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来到我家，夫妻二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我非常高兴，但看他凸起的大肚皮，犹如七八个月的孕妇，不禁为他担忧。
为了做生意，他经常陪客吃夜宵，长时间暴食暴饮，终至身体变形。我预感这不是好事。但他已是成人，具有成人的尊严，我不便多予责备，只能含蓄地劝诫他，生意要做，身体也不可忽视。有了身体的健康，生意才可能做得长久。
不久传来消息说，戴宗阳被人坑了。他太善良了，竟把做生意的多万元资金存放在烂友手里，结果烂友拿去豪赌，全部输掉。戴宗阳血本无归，生意无以为继，还拖欠别人诸多债务。逼得他一时犯浑，竟以非法手段企图报复，倒过来惹上官事，得不偿失。
跌入人生低谷的戴宗阳，心情是十分痛苦的。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傍晚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，竭力劝慰他。我说你不要过于伤心，就算是花钱买一个教训吧。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，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，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。再过五年十年，翻了身还完了债，照样还是你戴宗阳，生意有你做的，我相信你，你一定会站起来的。
戴宗阳在电话里泣不成声，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过了段时间再和他联系，传来的是电话停机。大概他感觉无颜和我面对吧，才切断了和我的联系。我理解他的心情，不再打扰他，只是在内心默默地祝福，希望他早日站起来，挺起腰杆，活出另一个精彩的人生。两三年过去，听说戴宗阳的境况开始好转，生意走上了正规，债务也基本还清。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，祝福他的生意越来越好。
然而鲁梦飞的电话却让我猝不及防。下午五点左右，鲁梦飞和曹青开车来接我，一道代表班级去戴宗阳父母家吊唁。
我原以为戴宗阳还是纠结于上次事件，和自己过不去而走上绝路。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。据他家人说，他是殒命于固执的性格和不良的生活习性。除了上述的暴食暴饮之外，他平日三餐还喜欢高油脂饮食，油汤泡饭是他最大的癖好。而且非常固执，不听任何人劝阻，我行我素，就连最亲近的妻子的话也充耳不闻。才刚刚31岁，高血脂、高血糖、高血压、高尿酸等诸多老年病上身，以至于体内新陈代谢紊乱，最终胰腺炎不治，英年早逝，可惜了，可惜了……
他没有被生意上的烂友打倒，却倒在固执的性格和陋习之中。人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，对于戴宗阳来说，这是最贴切不过了。
在无尽的悲哀之中，我也不免自责。当初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他性格的缺陷呢？如果早早看出端倪，响鼓重敲，促其顿悟，或许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吧。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，我欲哭无泪，只能扼腕叹息！
戴宗阳，愿你安息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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